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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2、饲鸟日记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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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晚的停机坪笼罩着一片寂寥的橘色, 唐映雪坐在靠窗的位置向外望去,正好能看到另外一架正在登机的廊桥。

    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从廊桥走过,大背头, 锃亮的皮鞋,脸庞在橘色的光下闪烁着一种妖冶的阴影。

    唐映雪的心脏停跳,以为在这一刹那看到了郁家泽。

    但她知道不可能,事实上他离开已经有一年三个月又四天。

    眼神一晃, 再次看过去时, 走过廊桥消失在机舱里的男人根本就是一张平平的脸。是她太魔怔,看见相似的黑色大衣,或在人群中闻见辛辣的木质调香水,恍惚间都会觉得是他来了。

    唐映雪索然地收回视线, 对面的廊桥结束了登机, 她的这架飞机也推出了跑道, 准备起飞。

    无所事事的漫长夜航,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本陈旧的黑色牛皮本。

    这是从郁家泽的别墅里后来才找出来的遗物之一,因为它放的位置实在是太隐蔽了。

    本子最开始的一页, 有一行钢笔写的字。字迹非常端正, 字体很大,是孩子笔下才会有的那种端正硕大。但颜色的边缘都雾化开了,很费劲才能看清写了什么。

    ——“饲鸟日记。”

    唐映雪接着往后翻页。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今天, 我收到了一只小鸟!是从国外回来的小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, 好有意思啊,终于不是什么无聊的英文原版图书了, 那些东西真是收够了,乏味得我真想一把火全烧光(烧它们还浪费火呢)。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真的太有趣了,这只小鸟会居然会说话, 我进门的时候突然跟我说了一句“您好”。搞得我前后左右甚至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找谁藏在我房间,幸好没被刘姨看见这一幕。但是说实话,刘姨说话的语气还不如这只鸟像人,至少它有音调。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小鸟不仅会说话,还会拿小尖嘴啄我,脾气还挺大,难道是因为我说了它一句你好像复读机吗。但它确实很像个复读机,除了“您好”就不会说别的了,我得教它几句新的。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用录音机录了些词语给它,准备我去上学的时候让它听。它也不能闲着,跟我一起学习!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满怀期待地放学回来了……还是只会说一句您好,笨鸟。但这么傻乎乎地看着我,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父亲又在和母亲吵架了。小鸟,你多说几句吧,这样我就听不见了。可是你好笨,真的学不会别的了吗?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这一次的社会实践去了花鸟市场,看见了好多只小鸟。但没有哪一只能比我的漂亮,所以它们的笼子凭什么比我的小鸟要好呢,不行,我得把那个最漂亮的笼子买回来,给我的小鸟住。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它很开心,一整天都停在笼子里没乱飞。我就知道它会喜欢的!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小鸟好像变聪明了一点点,知道我今天不想说话,它也不乱叫了。还拿头蹭我的手指。原来这就是被安慰的感觉吗?痒痒的。”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父亲问起了小鸟,难道他也想养吗?可我不舍得分给别人,哪怕他是父亲……”

    日记到这里便断了。

    之后便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,她草草地翻了好多页,打算要将本子合上时,突然又看到了一行字迹。

    字体比起之前成熟了特别多,一笔一画收放自如,宛如篆刻。墨水的痕迹也有晕开,但相较之下没那么难以辨认。

    “xxxx年x月x日

    一只灰扑扑的小笨鸟撞进了我的怀里。有点想养,是我的审美倒退了吗。”

    斟酌了很久,鬼使神差地写下这句话后,郁家泽合上了牛皮本。

    此时差不多是凌晨三点,他刚刚处理完手头上的文件。在院子里乱放烟火的人已经回了房间呼呼大睡,整个别墅安静得可怕。

    他没想过自己还会从地下室把这个牛皮本翻出来。虽然当初搬出来时也把它从老宅里一并带了出来,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打开过。

    翻开看到前面的文字,他忍不住怔忪,又微微蹙起眉头。

    于是在提笔写完这句合上后,他想了想,又翻开来,补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就当随便养养玩儿吧。”

    他吩咐助理给乌蔓找了间房子,让她搬了进去。

    接着他再没找过她。

    助理以为老板忘记了这个人,但周而复始的无聊宴会里,面对那么多贴他的女人,他又兴致缺缺地一个没收。

    太多人对着他

    旁敲侧击,想从他那儿打听郁家泽的心思,他只能硬着头皮委婉地向郁家泽试探说:“明天齐少的生日趴,您要不要带个女伴过去?我这儿帮您列了几个人选呢,您看看?”

    他望着车窗外:“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?”

    “您说……乌蔓?”助理小心翼翼,“那我联系她。”

    郁家泽闭上眼,沉默了须臾,懒懒道:“不必了。”

    “您的意思是……?”

    郁家泽皱起眉头:“当助理不仅需要嘴巴,还需要脑子。”

    助理立刻噤声。大概明白了他决定一个人去。

    次日傍晚,郁家泽果然独自一人就去了生日趴,所有人都有美女在侧,只有他身边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有人好奇地凑过来问:“郁少,大家都带了玩物,你的呢?”

    寿星齐少忽然插进话题,笑容揶揄:“这你就太孤陋寡闻了,我们郁少可是收了个天仙。这些天都没换算破例了。所以宝贝着紧,也不肯带出来给我们看看。”

    其他几个公子哥都等着齐少挑起话头,闻言全都跟着附和。

    “哎哟,那肯定是大美人!”

    “郁少的品味那还用说。”

    “演了什么片子啊?见不着真人我看看电视过过干瘾也行!”

    郁家泽抿了口香槟,淡淡扫视了一下嬉笑的众人:“你们不提,我还差点忘了。我是那么吝啬的人吗?”他低头摁了几下手机,“叫来了,人一会儿就到。”

    “郁少够意思!”齐少吹起了口哨,搓了搓手,对身边袒胸露乳的女人早已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而另一头,乌蔓刚洗完澡,就收到了来自郁家泽的一则短信。

    “小周一会儿去接你,在别墅等着。不用化妆,穿的衣服他也会给你带过来。”

    同一时间,助理也收到了来自老板的命令。

    “去接乌蔓过来。接她之前给她买一套难看的衣服过去。”

    ……难看的衣服?

    看到短信上的内容助理露出非常迷惑的表情。

    难看是指什么程度啊?!

    但他不敢再次发问,转而求助百度。最后忐忑地在路边的外贸出口衣服店买了一件i lve beijing白底大红字土到辣眼睛的文化衫,再搭配上一条荧光绿的萝卜裤,最后又买了一双塑料的粉红拖鞋。毫无章法地搭配

    成一套。

    收到这套衣服的乌蔓已经无法用迷惑来形容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诚挚地问他:“你确定没拿错衣服?”

    助理心虚地别过脸点头,内心已经做好了随时卷铺盖跑路的准备。

    乌蔓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安排,硬着头皮穿上了。内心安慰自己土到极致就是潮,说不准这么去时装周还能获得点赞。

    然而很明显只有她自己这么想,一边的助理极力憋住笑,抽搐着脸将她送到了别墅。

    车子还没驶近,沿路已经可以听见震耳欲聋的音响和尖叫。别墅张灯结彩地矗立在夜色之下,让乌蔓心生不妙。

    她以为只是单独见一下郁家泽,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大场面。

    “老板他们都在顶层。”

    助理开到地下车库熄火,用同情的眼神示意她上去。

    乌蔓心里一凛。

    她已经猜到是什么把戏了,大概就是上流社会的无聊癖好。把人叫来当众出丑,目睹作为人的自尊心被粉碎和践踏,以此获得无上的快感。

    她之前和一个小剧组的编剧聊天的时候,编剧跟她灌输过这么一句话,是她从书上看来的。

    书上说:“有人撑死,有人饿死。不公平已经把世界分割打包了,也没有什么分得公平,除了忧愁。”

    可她觉得不对,世界上连忧愁都是不公平的,饿死的人多出来的那点忧愁,都是撑死的人附加的。

    她能怎么办呢?她只能先不被忧愁压垮,再不被饿死。

    乌蔓昂首挺胸地就下了车,拍了拍脸,气势如虹地冲上了顶层。

    当她现身的第一秒,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聚拢,毫不掩饰的嗤笑声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唯独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坐在泳池边的吧台上,慢条斯理地最后转过头。

    他上下瞥了眼她的装束,借着酒杯的遮挡轻轻扬了下嘴角。

    郁家泽放下酒杯,伸出食指勾了勾,示意乌蔓过来。

    然而乌蔓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泳池所吸引,她伪装出来的毫不在意和轻松自如在此刻都溃不成军。

    因此她什么都看不见,双手发凉,脚步下意识后退。

    身体想在这一刻转身逃走,但她的视线对上了远处的郁家泽,她对上他似乎没有丝毫情绪的瞳仁,被钉住在原地

    他不是粗俗的歌舞团老板,也不是暴发户出品人。

    他是郁家泽,她既惹不起也给过她一线生机的人。生活已经给了她很多顿毒打,她再次叫板,就不一定还能鼻青脸肿地活下来。

    所以她不能逃,无论如何都要撑住。

    同样坐在吧台的齐少挑着眉笑道:“你品味大变啊,这个还挺有个性。”

    郁家泽不置可否,一只手摸着小拇指的尾戒,依旧盯着远处的乌蔓。她白着一张脸,缩到了角落里。尽可能地离泳池越远越好,仿佛这里藏了什么会吃人的远古巨兽。

    他不动神色地压下心底的疑惑,回他道:“所以我才觉得没必要带出来,扫兴。”

    “那还留着干什么?

    “驯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齐少若有所思地点头:“也是。既然如此,郁少不嫌弃我帮你调/教一下吧?你现在这个玩物,实在太不懂规矩了。”

    郁家泽这才分出眼神看向他,嘴角挑起笑,懒懒应道:“别太过火。”

    刚刚手上还慢悠悠转着戒指的速度越来越快。

    齐少松开揽着的女人朝乌蔓走去,吊儿郎当地说:“新来的吧,我是今儿的寿星,所有人都得敬我一杯酒。你还来迟了……啧,但我对美人很宽容的,你去吧台亲自帮我端两杯酒过来,咱们敬一杯。”

    乌蔓遏制住发颤的双腿,没有动作,下意识看向郁家泽的方向。

    齐少左移一步挡住她的视线:“你的主人刚才可是亲口答应把你借我玩会儿,你就不用看他脸色了。”

    她脸上仅剩的一点血色消逝,顿了顿,咬牙向吧台走去。

    郁家泽目视着乌蔓绕着泳池最边上朝自己走来,转着戒指的手终于松开,换成双手交叠,不轻不重地冷哼:“现在才知道过来?”

    乌蔓一言不发,神色冷淡地向waiter要了两杯酒。

    郁家泽沉下脸,伸手掐住她的胳膊,把她拖到面前。

    他匪夷所思地问:“跟我耍脾气?你有什么资格?”

    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:“我当然有,现在的这段时间我不是被你‘借’出去了吗?你又算什么?刚才的笑话你也看够了吧。”

    郁家泽忽然恍惚了一下。

    他突然有一种很多年以前,被自己的小鸟用小尖

    嘴啄到皮肤的感觉,其实并不痛,但他记了好久。

    因为很鲜活。

    他恍惚的空档,乌蔓一把挣脱开去,端着两杯酒战战兢兢地又走向泳池那头。

    等郁家泽回过神,触目所及即是乌蔓被人一把推下泳池的画面。

    他坐在位置上没动,食指轻轻叩着吧台的桌面,看了一圈周边的吵闹和哄笑。

    他也无所谓地跟着笑了一下,挺好,不听话的宠物就是需要吃点苦头。这种程度他还觉得太温柔了。

    然而,蓝色泳池里的人在水里使劲扑腾了两下,短促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,便开始往下沉。

    齐少饶有兴趣地蹲在岸边,转过头对着郁家泽的方向说:“她这是戏瘾大发了?我这泳池差不多也就一米啊!”

    郁家泽支着下巴沉吟:“小家伙是有点调皮。”

    一分一秒过去,快过了闭气的最长时间。岸上的人纷纷变了脸色。

    “不会真出事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齐少尴尬地咳嗽两声,指着旁边的人就要让他跳下去看看情况,一道更快的人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,黑色的丝绸沉入幽蓝的水中。

    过了片刻,郁家泽抱着已经昏过去的乌蔓浮出水面,他撩了一把湿发,眼神阴郁地盯上岸上的人。

    齐少打了个冷颤,干笑道:“郁少,你自己不也没预料到这个情况吗,这可不能怪我啊。再说,一个小玩物,你不至于要因为这个和哥们动气吧?”

    郁家泽直直地盯了好几秒,绽开一抹笑,泳池边的霓虹打在他的脸上,半边是五光十色的欢亮,半边是模糊的阴影。

    他嗯声说:“那当然。不过看样子得先回去了,把这个倒胃口的小东西留在这里,让寿星沾上晦气可不太好。”他爬上泳池,湿答答的,俨然一副水鬼,森然地补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沾上晦气,指不定生日就变成了忌日。”

    他将昏迷的人带回别墅,叫来了自己专属的私人医生检查了一番,说是身体没什么大碍,会溺水大概是精神受到了什么刺激,但这就不属于他的专业范畴,爱莫能助。

    他闻言不屑地撇嘴,精神还能有什么大问题?真是脆弱的小鸟。

    等处理完了一圈工作回来,乌蔓还睡着,只是睡得很不安生,嘴巴里胡

    乱地喊着什么。

    郁家泽倾下耳朵,模糊地听到她的呓语。

    “妈妈,我会学会的……妈妈,我不能%&了……能不能别……头……”

    他微微怔愣,直起身,牵住她随着轻喊而张牙舞爪的手。

    乌蔓似乎感受到有人托着自己,蹙起的眉头慢慢软下来。

    过了半晌,她的眼皮抖了几下,倏然睁开眼。

    他没来得及抽回手,脸上却泰然自若,轻笑着:“梦到了什么?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。”

    乌蔓懵懵地问:“……是我抓的你吗?”

    “不然呢?还抓得特别紧。”

    乌蔓脸上闪过尴尬,立刻松开了手。

    郁家泽瞥了一眼她松开的手指,声音冷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我问你呢,梦到了什么?”

    乌蔓没有回答,空气停滞,这一刻比水下还令人窒息。

    她大喘了口气,说:“只是梦到了小时候学游泳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学过游泳?那为什么现在还不会?”

    “……那一次我差点死掉。”乌蔓露出一抹讽刺的笑,“被人按在水里,上不去,又下不来。我那时候想,如果我真的是条鱼,说不定我还能活得快乐一点呢。”

    郁家泽冰凉的指节摸上她苍白的脸颊:“按着你的人,是你妈妈?”

    乌蔓诧异地抬起眼,诧异他居然一下就猜中,更诧异他对这个事实丝毫不惊讶。

    她犹豫片刻,点点头。

    他的指节从她的腮边游移到唇边,看不出在想什么,眼神没有焦距。

    过了半晌,郁家泽不带任何情绪地叹息说:“啧,真可怜。”

    她闻言,似乎感到屈辱地侧了侧脸。

    “不需要假惺惺地关心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是假惺惺?”他的眼里染着笑意,“你毁了人家的生日派对,我都还没有责怪你,这就是我对你的怜惜。你真的不识好歹。”

    乌蔓的神色僵住。

    “下次还敢这么听别人话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她咬了咬下唇,憋出一句话:“严格来说我明明是听你的话。”

    郁家泽终于满意地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记住这句话,你以后,永远都只能听我的话,我一个人的。”他从床头端起一碗中药,作势要给乌蔓服下。

    她顿时慌了,抓着他离开的手指,依赖道:“对不起,我

    真的很怕水。”

    他挑起眉,静待下文。

    “我怕水的程度就和怕药一样,我喝了我一定会再度晕过去的!”

    郁家泽终于闷声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要是敢晕,我再给你灌一碗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非喝不可吗?我根本没生病啊……”

    他没说话,用行动代替了回答。

    把一整碗药灌下乌蔓的肚子,郁家泽一边用指腹擦掉她苦哈哈的嘴角,一边漫不经心地提到:“你注定变不了鱼的。”

    “啊?什么?”

    他俯下身,亲了亲她呆呆的额头。

    “因为你注定要成为我的小鸟。”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“有人撑死,有人饿死。不公平已经把世界分割打包了,也没有什么分得公平,除了忧愁。”——王尔德的《星孩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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