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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治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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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元月底,“盐铁司并入户部、盐银质押支借银款折”获旨颁布天下。

    有盐银赎粮的前例在,盐银质抵银款也就没那么难叫世人接受。诸官员更想着叫俸薪早些发放下来,这道懿旨更是获得广泛的支持跟赞誉。

    盐铁司并入户部,即归入文官体系,张晏作为内臣,被迫辞去盐铁使;副相、户部尚书林续文荐淮安知府刘师度出领盐铁司,并加左佥都御史,专司盐官监劾,也获旨通过。

    刘师度先后出任海陵、淮安知府,熟知两淮盐事,论资历、政绩以及对盐事的熟悉,倒没人能跟刘师度相比——当然刘师度这些年来,配合林缚在海陵、淮安两府推行新政,也早就给打上淮东系的印记。

    二月初,在刘师度奉诏抵达江宁覆职的同时,盐铁司衙门也从维扬迁往江宁。

    两维盐务集于维扬,是由种种原因造成的:

    在前朝时,海陵仅为维扬属县,海陵以东都是两淮盐场范围。盐务集于维扬,也是为就近管理盐场、禁查私盐的方便。两朝以来,崇州以东沿海成陆速度加快,盐场不断往东迁移,维扬实际已经与盐场脱离,但维扬处于南北漕运水系的必经之处,遂又成为两淮盐的运务中心,而帝都又在北地,维扬盐事中心的格局自有越以来,就没有更改过,也是理所当然。

    到永兴帝在江宁登基,江宁成为半壁江宁的政治中心,江宁与维扬相距,驿程不过两百余里,而江宁在扬子江航运体里的地位,并不弱于维扬,将盐铁司迁往江宁,除了集权的需要,其他方面也不存在什么特别的障碍。

    早在永兴帝在江宁登基之初,就有官员议论要将盐铁司迁来,但传统的势力依旧强大,一直未能成行——这一趟,盐铁司并入户部,迁并江宁倒是没见多少阻力,说起来就是将两淮盐运务集中到江宁再由盐商转售天下。

    一旨而下,盐商也只能从之。

    盐铁司的故事远没有到此就结束,刘师度二月上旬抵达江宁覆职之后,即请旨治盐卒、禁查私盐、削减税价——盐商这时候才惶惶不安起来,淮东等到这一刻总是要下狠手了。

    二月下旬,都察院劾左护盐校尉毛文敬贪污枉法,侵夺盐利,请旨缉拿法办。

    为养五十余万正丁兵额,加上额外给南阳、河中府的加款,江宁每年至少要筹出一千万两银来——这还没有将民政及庞大官僚集团、宗室、勋贵的俸薪以及内廷的耗用计算在内。钱庄给户部的四百万两借银,实际上也仅能撑三五个月——江宁这边为了解决政权危机,又确实需要抄杀一些大户以解燃眉之急,盐铁司并入户部之后,拿盐商开刀,实际已经成为江宁官员的共识,毛文敬不是第一个倒霉鬼而已。

    刘师度上任即授命对两淮盐系官商下手,二月底一旨诏毛文敬入江宁而囚之,缉捕其子弟十数人下狱,继续往员去查抄毛氏在维扬等地府宅、田业……

    两淮盐场通往外地的水陆运道,早就处于淮东的控制之中。

    为配合刘师度查禁私盐,控制水陆交通要隘的淮东诸巡司一起收拢袋口,枢密院并调水步军兵卒五千余人给盐铁司调用,从查抄毛氏起,盐事整治即轰轰烈烈的展开。

    从二月中旬起,到三月末,一个多月里的时间里,查禁的两淮私盐总量达四百万斤之巨,格毙、缉拿以武乱禁的盐商武卫两千余人,维扬十三盐行里有五家直接涉案给缉押到江宁下狱待审,余者也惶惶不安……

    有越以来,对盐事课税,实行盐斤加价制。到崇观年间,盐户煮盐以一斤十钱的售价纳给盐铁司,盐铁司再每斤加税价二百钱转售盐商贩运府县,不计脚费,官盐一斤就要值二百一十钱以上。不过由于私盐泛滥,各府县的盐价,均到低于此数。

    作为辣手整治盐事的后遗症,江淮浙闽等地的盐价连日腾涨,到三月上旬,江宁城内的盐价就暴增到一斤盐六百钱的高度,涨幅几近五倍,远远超过普通民众能够承受的范围。

    这实际也是整治盐事所面临的最大危机,太后也是两度将林续文、刘师度召入宫中质询此事。

    太后及政事堂诸相,直接对户部施压,盐铁司旧属官吏及盐卒也怨道载道,背后的盐商是什么心思更不用说,但真正的压力还在于民众。若不能将盐价压下去,惹得民怨沸腾,局势不稳,整治盐事一事,也只能半途而废,直接对盐商低头,恢复旧制。

    盐事一事,闹到三月十六日,有再也压不下去之势,太后直接将刘师度召到政事堂问政,林缚这个枢密使以及前铁盐使张晏都给传旨召了过去……

    “江淮充塞私盐,晏非不知,然而盐斤加价一制施行两百六十余年,积重难返。而江淮之民实难承官盐之价,在保盐银足额之余,许盐商以私盐充之,实是不得已之法,”张晏在都堂前,为他任铁盐使时私盐泛滥之事辩解,实际也是为盐商涉私一事辩解,“查禁私盐,能增府库之入,但惹得民惹滋沸,实得不偿失也——先帝许晏治盐事,晏亦以私盐之事禀之,先帝言水至清而无鱼,保盐银有增即可,晏治两淮盐事十七年,两淮盐银从一百七十余万两,最高增至二百六十八万两,然而受战事波及,原两淮盐所贩售之地,河南残破、淮西残破,去年犹能保一百五十万两银之收,晏有若过,请太后及皇上治之……盐商以私盐充之,是犯国禁,但官盐不计脚费,加价后便值二百一十钱,在户部治盐事之前,江宁盐价仅值一百四十钱,不许盐商以私盐充之,奈之何?”

    林缚是枢密使,表面跟这桩事没有关系,但太后及诸相将他强拉来,便是要将矛头直指向他——明眼人都知道,没有淮东的支持,刘师度下不了这么狠的辣手。

    林缚与诸相皆得赐座,唯有刘师度与张晏在堂前争口舌之辩。

    刘师度说道:“高祖时,盐斤加价制在两淮施行之初,一斤盐加六十钱,其时江宁盐价不过百二十钱,两淮盐利每年犹能积一百三十余万两银,其时两淮所辖之地的民众,还不足今日之半数。其后私盐日渐泛滥,使盐利受损,最低于不足四十万两。禁私不能,只能屡增盐税,一直到增到近时的二百钱,超过初时三倍有余。以高祖时比对今日江宁盐价,以高祖时丁口数比对今日之丁口,以高祖时盐利比对今日两淮盐银,这盐商还能称得上良善吗?”

    林缚轻轻一叹,说道:“对啊,以高祖时的盐斤加价数、丁户、两淮盐贩售区域,跟今时对比,铁盐司每年盐银应在二百六十万两,而非一百五十万两——这短缺的一百万两盐银,到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“治大国如烹小鲜,数代积弊,也不能叫人家立时偿之,”梁太后拢手而坐,说道,“治盐事,张晏有功无过,德隆年之前,换了几任盐铁使,治两淮盐都不如张晏——犯禁者要查禁,但平民百姓也要吃盐,积重难返的话也在理。哀家也没有精力在这里听你们争什么口舌,麻烦总是要合体的去解决掉,不能搞得民怨沸腾。这朝廷已经经不起再闹什么乱子了,刘师度,林卿荐你掌盐铁司,你可要有个准主意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似米粮,盐事短缺,短时腾贵不足为害;查禁私盐乃是先一步,接下来便是稍减税价,并遣盐官赴各府县督盐事,接管犯禁之盐行,充以官营;各地售盐,官私结合,核定其价,当能以实利惠商民,而无害于社稷……”刘师度答道。

    林缚也无意叫刘师度去纠缠张晏的问题,治盐一事,张晏总体来说还是功大于过的,但不对盐商下辣手,盐商去年支持淮西一事,只会更猖獗——也要借此,将维扬府一系的势力打蔫下去。

    “这样吧,再宽你一月时限,到时再不压下盐价,那也只能还回到老办法上去!”梁太后说道。

    刘师度稍有迟疑,见林缚、林续文都没有什么话说,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:“臣领旨。”心里对一个月内平息盐事之乱,也没有十足的满足,毕竟是动了两淮盐事的根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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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政事堂议过事,林缚这个“没相关”的人就直接打道回府歇息,林续文与刘师度随后追到。

    “削减税价,削减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?”刘师度追到林缚在陈园前苑的书堂问道。

    当世没有什么宏观数据统计,只晓得私盐泛滥,但私盐加上官盐在江淮浙闽等地的总销量,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规模,谁都摸不清楚。

    消减税价,要将当前市面上的盐价降下来,叫商民合意,但同时,削减过头,也会使得盐银锐减。到时候即使宫里跟政事堂不追责,但户部每年那么大的开销,实实在在离不开盐银这一块。淮东钱庄那边借银给户部,只能解一时之急,但同时每年都要吃掉大量的年息,年息这个缺口本身就要拿盐银去堵。

    林梦得、秦承祖、高宗庭、宋浮等人都有事追到书堂来,对刘师度的这个问题,也都觉得棘手,难以回答……

    “一户耕农,种十亩上熟田,征去赋税,年入几何?”林缚反问刘师度。

    “能入三十石粮,应算丰年。”刘师度说道。

    林缚轻轻一叹,说道:“是啊,能岁入三十石粮,便要算丰年了。战前,江宁米价一石六百钱,三十石粮不过十八千钱。就算私盐冲抵盐价,战前江宁也没有低过百钱,若以军供计,一户耕农年需食盐二十斤,就是两千钱——吃不起盐啊,细细算过,才能深知‘粗茶淡饭’一语之中的三昧啊!”

    刘师度与其他人等面面相觑,林缚感慨归感慨,算账归算账,但解决不了实际的问题,又不能因为百姓艰苦,就将当前的兵马裁减掉一半。

    林缚袖手说道:“要将盐价压到五十钱以下,盐斤加价不能超过二十钱,我看就以此数为限吧!”

    刘师度愣怔在那里,看向林续文、林梦得等人,不晓得要如何回应林缚的话,这降得太狠了。

    就算私盐泛滥,也没有泛滥到官盐的十倍之上,盐斤加价一下子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,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往后的盐银锐减。

    盐银并入户部,户部岁入的规模也就一千万两银左右,要应付各处的开支,还到处都捉襟见肘。要是再一下子再削掉一百万两,那漏洞就大到没边了。

    内府的岁入差不多给割出来,朝堂开销就都是户部的责任。

    即使淮西、池州等军不管,仅淮东兵马二十多万兵马,一年下来维持日常军备就要开销掉近五百万两银子,这笔银子以后也都要由户部来筹——崇州五县那边还能攒些银子,不过是要为以后大规模战事做准备的,再说林缚花崇州五县的银子,也是大手大腿,置学堂司办学堂,每年就计划花年上百万两银子,谁晓得接下来,哪里又要给他捅个缺口出来?

    “是不是削减太多了?”林续文问道,“恢复高祖时盐制,应能大体得个平衡。”

    “恢复高祖时的盐制,那我们将盐商以及旧盐官都得罪干净,从民众那里还讨不了好,还不如索性一开始就不要去动盐事,”林缚说道,“既然动了,那总归要能拉拢到一部分人,才是正经。暂以二十钱试行,再下辣手抄他几家,应能补一两年间的盐银短缺。实在不行,到一两年之后,再调一调——咱们的脸,这时候还不能叫别人给扇了!而且啊,我们恢复到高祖时的盐制,张晏、余心源他们几个,多半会找其他的种种借口来刁难、阻止;一下子降这么低,他们几个反而会以看好戏的心态,等着看我们出丑……”

    林续文看向林梦得、高宗庭、宋浮,对林缚的决定还是难以适从。

    林缚又说道:“除盐斤加价要降外,我想户部当前还有一桩事可做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林续文哭丧着脸,问道,“十七你不会又要户部减免税赋吧?”他能体会林梦得的心情了,盘子就那么大,林缚花起钱完全不知道心痛啊——户部出面减免税赋,减的是户部的岁入,眼下又不能推行新政,这漏洞是越来越大啊。

    “还叫你猜到了,”林缚说道,“皇上在江宁登基后,对江南诸府连续三次加征,使得江南农户承受也到极限,再不松绑,江南之地也很可能闹出民乱,到时候就大得不偿失……”

    淮泗乱事,叫人记忆犹新,淮泗之祸惨烈,更叫人百年难忘。

    崇观九年燕军寇边,对燕蓟等的摧残很大,但由于持续时间不大,还容易恢复,席卷中原的淮泗乱事及黄河修堤民夫之乱,才真正的将大越在中原的根基掏空掉——到崇观末年,就算林缚手里有二十万兵马,实际也没有能力在北地跟东胡人争雄。在整个北地都给打残的情况,淮东兵马能通过水路投到北方,但离开近海地区作战,补给就全无保障。

    “该要怎么松绑?”林续文脸似苦瓜,问道。

    只要不动地方根本,仅仅是减免税赋,府县绝对会欢迎的,减少的只会是户部的岁入。

    “许每户减免一丁之丁税,还要请旨强制地方减除到相应的人头摊派!”林缚说道。

    “仅减一丁?”林续文问道。

    “仅减一丁,其他不动!”林缚非常肯定的说道。

    丁税又为口赋,七到六十岁的丁男都要缴纳,唯有官绅勋贵能免。有越以来,丁壮傜役许以口赋代免,遂最终与田赋并立,为中枢财政最重要的来源之一。

    丁税的存在,一方面抑制了丁口的增涨,但另一方面,也导致大量逃户的产生。

    户部实际录得丁口之数,要少于实际数一大截——户部的户籍资料最为是齐备,林缚一开口,林续文很快就计算出要减出多大的缺口:八十万两银——幸亏是仅减一丁。

    林缚此时减一丁之丁税,将来也不会考虑全免,但会将余丁的丁税并入地方财政,主要就是看重抑制人口增涨的作用——余丁丁税并入地方财政之后,地方官员抓逃户、逃丁才会出力。好的习惯,一开始就要养成。

    林续文苦笑道:“两事并举,程余谦等人必不会反对,他们必定会等着看我们的好戏!”

    淮西那边的军养,两年之后就要以寿、濠、信阳等府的税赋去抵冲,户部收支锐减,对淮西没有实质性的影响。湘潭、荆湖等军,也更控制着一大片地盘,税赋只是名义上到户部报个账,真正会受到影响的,将会是池州兵马、淮东自身以及江宁官员的俸薪。

    这两事并举,很可能会短缺掉两百万两银的岁入,淮东钱庄借银的年息降下来,但户部每年还是要额外付出五十万两银——程余谦、张晏等人自然乐得看淮东的好戏。

    “减!”林缚大手一挥,说道,“根基不固,早两年与燕虏决一雌雄,也不可能占到什么便宜。民心不定,去推行新政,阻力也会极大……”

    林缚暂时无意在江南七府推行新政,故而不直接控制朝政。除了当下要维持稳定来,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江南七府的税赋极重,压得民众已经喘不气来,强行推行新政在得知地方势力之余也不能马上就普通民众受益,地方上的不稳定因素会急剧增加,难以控制。

    林缚在崇州推行新政,是崇州的地方势力给东海寇打得极残、不成势力之后,也是在有足够把握之后,才将新政往海陵、淮安等府推行。

    “咬咬牙吧,”林梦得倒变得乐观了,劝林续文道,“撑过前两年就好。”

    户部岁入减两百万银,摊到江淮浙闽的民户头上,每家能得两三斗米粮,看上去不多,但实实在在的能叫已到极限的民众缓一口气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