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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一十三章 畏之如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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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六百一十三章 畏之如虎

    盛夏的日头极其毒辣,策马急驰之下,迎面刮来的都是阵阵热风,不一会儿张越便感觉到头颈中黏糊糊的,后头的纱衫子已经贴在了背上。地上的热气持续不断地蒸腾了上来,直到出了城拐上一条林中小道方才稍微好转了些。然而,等他这一行人赶到西集镇白沙庄,恰是看到这里已经是乱成一团。

    白沙庄统共有六十顷地,正经附籍的佃户再加上长工,本来大约有五六十户,两百多号人。然而,自打今年初以来,不少家中原本有田地的也都愿意交献土地当佃农。大明朝的赋税轻,但徭役摊派却很重,顺天府因北征而随军的民夫中,十停之中竟有三停没能囫囵回来,而纵使是完完整整回来的人,面对的也是田地荒芜或者是土地被淹没的结局。

    去年的顺天府水灾让宛平通州各地不胜其苦,哪怕官府赈济,毕竟仍是大多数日子过得艰难,眼看到了完夏税的时候,自然少不得有人打起了勋贵优免的主意,尽管不是年关,刚刚收获了小麦的佃户们也少不得一年一度和东家打擂台。人心都是不知足的,知道孟家的两个成年男丁不在,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,于是白沙庄前的人最多,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。

    “都说不日又要出兵打仗了,保定侯家是头一等的勋贵,自然是免差役,咱们辛辛苦苦在这里干了那么多年,要是还得轮到民夫抽丁,岂不是折腾人么!”

    “就是就是,去岁顺天府水灾,咱们这些地也受了不小的害,不少地直到播种的时候还没救回来,这一亩地两斗的租子实在是太高了,把咱们扒了皮也不行!”

    “他们都是自愿献地的,每个人十几亩,这百八十个人家在一块至少就是十顷,到时候明年交租子的时候岂不是就多了?大小姐这租子确实收的不多,可今年实在是交不出来,与其苦苦纠缠咱们,还不如收了他们的地,明年就没有如今这饥荒了!”

    听到这些此起彼伏的嚷嚷,张越立刻明白了今日这乱哄哄的场面缘何而来。之前他记得很清楚,由于东宫知晓了赵王私纳投献以及收容逃亡民夫的事,京畿附近对于这一类的勾当查处得严了很多,却不料如今这种风气仍有抬头。百姓畏徭役如虎,这自然可以理解,然而,如今朝中根本还没提过是否要打仗,外头怎么就流传起不日要出兵打仗的传闻?

    尽管白沙庄属于保定侯府,但早就被孟瑛送给了侄儿侄女,只是因为徭役和赋税的缘故未曾过户。这一层关系明眼人都知道,佃户们也自然不例外,保定侯家的擂台无人敢打,但思量着这儿做主的是女人,他们自然少不得闹腾闹腾,希望能多得些庇护,少出些钱粮。这就苦了庄上的总管,此时眼看群情汹涌,满头大汗的他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,更唯恐这些人一个不好冲进庄去闹出什么事故来,自然是急得直跳脚。

    “去岁的水灾确实是淹了少许田地,可该免的已经免了,白沙庄的租子是最轻的!安远侯家的地是三斗五升,英国公家的庄子是三斗二升,就是保定侯的其他庄子上,也都是二斗八升到四斗不等,这还都是各位老爷体恤特意减了。你们种的是通州附近最丰腴的地,交的也是那么多田庄中最少的租子,如今还嚷嚷减租,岂不是存心让主人家去喝西北风?至于徭役抽丁,官府是有制度的……”

    既然连这话都撕掳了开来,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嗡的声音,一时间就有人高声喝道:“咱们愿意每亩地多交三成的租子,只求今年北征官府征发抽丁的时候能够免役!”

    “我还愿意多交五成呢!”

    眼见那总管被这些七嘴八舌的声音搅得手忙脚乱,张越便对随行的张布和牛敢做了个手势,只见两人并肩策马上前,凌空挥舞鞭子叱喝了几声,不一会儿便开出一条道来。他和彭十三护着马车到了庄前,见那个中年总管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,便笑着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越……越少爷?”

    “我刚刚在外头都听见了,怎么,在为了夏税和抽役的事情打擂台?”

    那总管头上戴着**一统小帽,听张越这么一问,再看看他身边那四个跨着腰刀精神抖擞的护卫,顿时觉着有了底气,连忙上前跪下磕头,等起身之后就赔笑道:“您说得不错,这些人确是在打擂台呢!自从搬到了这白沙庄,先头有好些地搁着荒了,小姐说租子轻些能多招纳些佃户,所以咱们的租子素来是最少的,若种的是稍有些荒弃的地,头两年还免租,更是发给种子农具,偏生这些泥腿子年年闹腾,从来没有好好完租的时候……”

    他絮絮叨叨还想再说,张越却摆摆手止住了他,又调转马头面对着那上百号人。放眼望去,这些人有的解衣开怀,有的穿着打补丁的上衣,有的衣袖裤腿都卷得高高的……几乎人人都是古铜色的脸精壮的身子,那衣服不是土灰色就是土褐色,被日头晒得汗津津的脸上,一双双眼睛这会儿都死死盯着他。

    “刚刚是谁说今年又要打仗的?”

    一群佃户农人虽说有的嚷嚷着减租,有的则是想托庇于权贵门下,但归根结底,他们都是向着逃避劳役,因此看到仿佛有大人物到白沙庄来,就都有些忐忑不安。及至张越一转身便问了这句话,人群中一度沉默了下来,许久才有人低声嘟囔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外头不是都这么传么?大伙儿还说去年征发了民夫二十多万,今年要征发三十万!”

    有人起了头,因为张越这一行忽然到来而七上八下的人们顿时恢复了刚刚的气势。再加上张越看上去文弱,问话时又和颜悦色,众人更是不会放弃这么个诉苦的大好机会,当下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。一时间,那气氛竟是犹如菜市场一般满是喧嚣。

    张越却没有不耐烦,仔细细细分辨着这些很没条理的话语,最后便明白了出兵一事已经在民间很是盛传。沉吟了一会儿,他便索性跳下了马来,再一次端详着四周围这一个个或中年或壮年的汉子。从修运河到营建北京再到出兵塞外打仗,永乐朝的赋税如何暂且不提,但徭役之重已经导致民间听着风就是雨,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故意煽风点火的缘故。

    “刚刚各位的话我也听到了,朝廷刚刚免去了开封卫辉等府去年的水灾田租,却没有免顺天府,就是因为相比其他地方,去年京畿的水灾还算是轻的。大家刚刚收了夏粮,若是不及时完租,白沙庄不能及时完了夏税,到时候上面有什么处置,难道你们就能逃过去?再说,我也听出来了,大伙儿减租是假,投献也是假,不过是怕朝廷出兵征发民夫。但是,这都是捕风捉影,朝中尚未有出兵之议,至于征发更是无从谈起。”

    闻听此言,人群顿时面面相觑。庄户人家顶顶敬重的就是读书郎,顶顶畏惧的就是官家汉,瞧着张越仿佛不是寻常人,很快众人就公推了一位老汉出来。那老汉五十开外,却是声若洪钟:“敢问这位公子,您怎么能肯定咱们听到的都是流言!”

    张越还不及说话,后头站着的那个总管总算是瞅准了机会上了前来,重重咳嗽了一声便没好气地说:“这位是兵部的小张大人,在朝中也是数得上号的,说话自然是有一句算一句!你们都想想,这朝廷要是打仗,他岂会有不知道的道理?”

    天下姓张的人很多,朝中姓张的人也很多,但百姓们熟悉的那些张姓人士却只有那么寥寥几个。此时对比张越的年纪,再想想那称呼,一大群人顿时骚动了起来,想要围上来却有步履迟疑,而打头的那个老汉恰是两眼放光,排众而出走上前,随即就双膝跪下了。吃惊不小的张越连忙将其拽了起来,可听到那一番话就愣了。

    “原来公子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小张大人!嘿,老汉的侄儿在京营里头吃兵粮,一年多前曾经跟着您守过兴和。他那回对老汉我说,您是天上星君下凡,本事大得很,几十万大军围困,您竟是把他们都给打退了!既然是您说的,咱们当然相信。如今虽说也有水灾旱灾,可年成还好,只要不打仗,这日子怎么都过得!”

    尽管对于民间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的那些话语很是无奈,但面对老汉那真挚的脸,那满心信赖的语气,张越自然不能说自己只是运气好,而且那会儿身边都是得力的干将。及至那百多号人个个都使劲点头,七嘴八舌地说只要不打仗日子就好过,他更是感到心里沉甸甸的。只是,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承诺朝廷绝对不会打仗,也只能宽慰众人一番。

    如是一刻钟工夫,人群便渐渐散开了,但几个带着小孩的佃户却都没走,挪上前之后就期期艾艾地说希望自家孩子沾些天上星君的贵气。情知在民间百姓心中,能考上进士当上官的都是天上星君下凡,面对这些虎头虎脑小家伙畏惧中带着好奇的目光,张越索性摸了摸他们的脑袋,等这些人满面兴奋地离去,他才吩咐如释重负的总管去关上庄门。

    直到这时候,马车上的小五方才一蹦跳下了车,随即笑嘻嘻地说:“我还一直在想,姐夫在外头人面前是怎样的样子,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!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跟着你呢,你那样子威严中带着可亲,大伙儿都愿意相信你。好啦,咱们先去看看孟姐姐,回头你也好赶紧去办正经事!”